导读: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城南。爸妈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塞外山城张家口工作,生活条件艰苦,无暇照顾我和妹妹,我们姐妹俩的童年时光就是在 20 世纪 50 年代建工局分配给爷爷奶奶的大灰楼和祖辈的四合院中度过的。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来自毛泽东诗词“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记得三叔在中联部工作时住在位于锣鼓巷的一处老宅,院子里有漂亮的垂花门,院门口的影壁是一座漂亮的假山,山上有一个小洞,在水池里形成月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城南。爸妈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塞外山城张家口工作,生活条件艰苦,无暇照顾我和妹妹,我们姐妹俩的童年时光就是在 20 世纪 50 年代建工局分配给爷爷奶奶的大灰楼和祖辈的四合院中度过的。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来自毛泽东诗词“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记得三叔在中联部工作时住在位于锣鼓巷的一处老宅,院子里有漂亮的垂花门,院门口的影壁是一座漂亮的假山,山上有一个小洞,在水池里形成月牙形的倒影,叔叔告诉我这叫“日月同辉”。那座老宅比周边的宅子大许多,长大后才知道这个宅子曾经的主人是末代皇后婉容。
爸妈都是学物理出身,动手能力极强,家里的氛围轻松愉悦。爸爸把儿时的我当成男孩来养,给我做了许多各式的玩具刀枪和弹弓。印象中,家里和四邻有什么东西坏了,特别是那个时代稀缺的各种电器,他都能修好,甚至还 DIY 电视和音响。我常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修自行车、修收音机,不亦乐乎。那时候的胡同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我经常和一帮男孩子们爬树上房,追逐嬉戏,好不热闹。每到周末,大人便会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条胡同去景山玩。在山上放眼望去,金色的屋顶在成片黛瓦的簇拥下,显得格外辉煌。一个个方正的四合院紧凑而不失秩序,层层叠叠的院落之间,仿佛能看到我的家。这就是我对老北京城市肌理的最初印象。
爷爷去世多年后的一天,我从抽屉里无意间翻出一枚印章,它装在深色的乌木盒子里,凝重而精致,奶奶说那是爷爷早年在天津美院学习国画时留下的。我把印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竟有说不出的喜欢。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牵引,从那以后,我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和男孩子们追逐跑闹,一有功夫就坐在书桌旁,临帖习画。直到今天,妈妈还保留着一幅我上初一时候画的扇面。
小时候家里有很多书,爸爸妈妈总是让我读一些科普类的书籍,而我更喜欢看《东周列国志》《三侠五义》《苏东坡传》《虹》之类的“杂书”。尤其是《三侠五义》里那任性侠义的白衣少年,读到他三闯冲霄楼、身陷铜网阵,那情境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地伤心难过。按照书中的描述,凭着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我画了好几个版本的冲霄楼和白玉堂。就这样不经意间,在皇城根与塞外的星空下,我与建筑、书画结下不解之缘。
二、栀子花开
五月的一天,茶台上的一盆栀子花开了,油绿的叶间几朵云样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是一个学生不久前送给我的。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两年多的日子里生怕“误人子弟”,除了上课,其余所有时间都在翻阅各种教学资料,和教研室老师一道结合工程项目进行设计实践。建筑界前辈骆长里教授亲自指导我的教学工作,并把他写的教案送给我,骆先生对我说:建筑师是一名杂家,应该具备广博的知识和深远的见识,不能仅仅拘泥于建筑专业,更要学习人文社科领域的知识。他告诉我“处处留心皆学问”,如师如父般的教诲让我受益终生。
在骆长里老师家里
还记得大学时反复翻看彭一刚先生的《建筑空间组合论》《中国古典园林分析》,到天津大学参观时,被她的校园、被她的建筑系馆、被她的一草一木吸引,能够到天大深造,成为我大学时的梦想。后来在设计院领导的支持下,我考上了天大在职研究生。张玉坤教授是我研究生期间的导师,他教给了我很多关于选题、调研和做研究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他教会我如何深层次、系统性地思考问题。我的硕士论文方向是信息化时代高校图书馆的模式研究,并且结合工程实践,探索出具有一定前瞻性和应用性的图书馆设计方法。后来,我陆续设计了廊坊市数字图书馆和七座高校图书馆。这些都受益于我在张先生的指导下,对图书馆设计这一领域深入、系统的思考。
杨昌鸣教授给我们讲授东方建筑与古典园林课程。他的研究自成体系,出版了很多著作。曾拜读过杨先生编写的《东南亚与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建筑文化探析》一书,讲的是文化脉络视角下建筑文化的迁移,从大乘佛教、小乘佛教以及伊斯兰文化传播的角度,分析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脉络,内容之高深、学识之渊博令人叹服。
天大的老师治学非常严谨,既注重理论传承又注重实践创新,很少照搬照抄教科书里的内容。邹德侬先生把建筑史作为整个艺术史的一部分穿插来讲。我还记得讲到后现代主义思潮时,他从分析“de-”这个词根入手去解释“后现代”的真正含义,与当时国内主流的解释截然不同。天大老师们深厚的学识、谦和的态度、独立的思想,对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果说孩童时的记忆是对建筑艺术的启蒙,那么在天大求学的经历,便是引领我以更加谦卑的心去面对建筑艺术,以更加严谨的态度对待学术,以更加开阔的思维去寻得真理的人生航标。参加工作以来,没有了在学校时的“师生”关系,却仍然得到了很多前辈无私的指导和帮助。赵雄顾问总建筑师和孙兆杰总经理是院里对我专业帮助最大的两位师长,不但在方案创作中帮我明晰穷理,在生活中也给予我很多关照,亦师亦友。
姜泽栋董事长在思维方式、工作方法等方面总能给我很大启发。他出身于机械专业,曾担任兵器行业近三万人的工厂厂长。博文广识、睿智远见,到院里没几年就对设计领域有了深刻的洞察,总能一语中的指出问题关键,高屋建瓴提出解决路径,让我获益匪浅。
除了单位里的师父,还有两位先生对我影响很大。一位是清华大学的高冀生先生。我对于校园规划和图书馆设计的些许认知,都是受高先生的点拨。另一位是季元振先生。季先生说:“好的设计是人性化的、有温度的,现在很多建筑师身上自我的东西太多,而不去考虑使用者的感受。”“设计的原点在哪里,建筑的本质是什么”,我在中商大厦、省质监局项目方案创作中多次求教于季先生,并逐渐感悟到建筑师就是在一系列的坚持与妥协中,寻找“帕累托最优”的过程。
三、一沙一世界——以谦卑之心做设计
孔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熹说“推己及人”,建筑师要站在他人的角度换位思考、感同身受,才能做出有温度的设计。我把“人”拓展到更大的范围,不仅包括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也包括大自然中的各种生命,尊重生命,平等地看待他们,成为我做设计时的出发点。
一百多年前,芝加哥建筑学派拉开了高层建筑的帷幕,建筑开始以巍峨的姿态矗立于城市,带来城市新的集聚与繁华。与此同时,那种遥远和冰冷,也常会让我们感到不安。漫步在街道中,能否抬眼看到成群的飞鸟,听到阵阵的鸟鸣?隅居在高层建筑里,能否感知大自然的气息,触摸到大地的脉动?在高速发展与初衷本心之间如何找到新的平衡?
唐山物流商务办公室
纽约曼哈顿地区,高耸的建筑物上有很多平台和突起,大量游隼可以在此生活。体块凹凸的建筑,当风刮到侧面时,会顺势向上方偏转,游隼不费太大力气就可以在高空飞行。布满绿植的屋顶大大降低了混凝土在太阳炙烤下产生的高温。为了使两侧高楼林立的街道也能见到阳光,纽约在 1916 年就颁布了相关的区划法案。事实证明,只要创造出适宜的空间,动物就会回来居住,人类与动物之间可以达成自然的默契与平衡。赖特说“建筑应生于大地,沐浴阳光”,这种与自然的融合,不同于石上纯也的“建筑消隐”,也和隈研吾的“负建筑”有所区别。建筑在与周边环境的对话中表达自身的存在,进而融合、衍化、生长成为一种新的理性秩序。
中商大厦位于石家庄市商业核心区,紧邻北国商城,建筑高度 168 米,是目前这一地段最高的建筑,突出而醒目。在方案创作时,我主张它以“谦卑”的姿态融入到周边环境中,按照绿建二星标准设计。借鉴了曼哈顿的城市设计,外形有规律的退台既可以改善日照与风环境,还可以充分发挥建筑低层业态的商业价值。更为重要的是,退台形成了约 3 500 平方米的可绿化屋面,延续了人们对绿色庭院的知觉感受,改善了办公环境和局部微气候,同时为城市中的鸟类提供了可以栖息的建筑环境,实现了人与飞鸟的和谐共生
正如 BBC 纪录片《地球的脉动》里所说的一样:“地球上只有一少部分动物能找到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方式,我们有义务竭尽全力,在这个星球上创造一片家园,不仅为我们自己,也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建筑临近竣工时,我带着相机来到现场,抬起头恰好看到一只鸟从建筑的屋面飞起,我欣喜万分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瞬间。那一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在进行河北省园博园主展馆设计项目时,我引入了戏剧手法和接受心理学理论,结合多种绿色技术,将建筑、景观与室内进行一体化设计,以增加多维度的体验感,使其成为园博会“低碳、生态、智慧”的重要载体。建筑表皮的基本元素来自于自然界简单形体——六边形,玻璃色彩选自“枫叶”色系,遇到不同气候与时间的天光,会呈现出不同的建筑色彩。部分墙面采用了垂直绿化,在不同高度设置的镂空,可以引入阳光与流动的空气,为寄居于此的生物提供共生空间,融合了人与自然的界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春与青溪长
如果说中商大厦和园博园主展馆是在城市核心区进行的生态尝试,那么翠屏山迎宾馆和省市廉政教育基地,则是在石家庄城郊西山脚下生态修复与修补、海绵城市的设计实践。翠屏山迎宾馆建成以来,成为西部山前的重要景观建筑群,已接待过多位国家政要。
翠屏山原始地貌山前开阔、北坡粗犷,约三分之一面积由于人工种植的破坏,呈现陡坎与裸露的土体,冲刷严重,沟壑纵横最深处 8 米有余。从山体修复入手,利用场地平整中的挖方土对破坏过的山体进行人工填土,促进雨水在场地内的自然循环。采用下凹绿地、植被浅沟、雨水湿地等多种海绵技术手段,延长雨水径流时间,提高雨水下渗率。雨水的径流组织以路边下凹式植被浅沟为主,场地不再设置雨水排水管道,室外各种管线敷设在半通行管沟中。在山体陡缓接合处设置截洪沟,非雨季可作为浏览步道。利用现有最深的沟壑,适当改造形成生态水系廊道,飞瀑流泉与雨水汇集的湖体形成了水陆联通的生态系统,从而构建起多样化的生物繁衍栖息环境。
项目建设历时四年,作为总体设计负责人,我协调、带领多支不同专业团队,实现了规划、景观、建筑、室内、现场控制的一体化设计与管理。从修复山水格局、沟壑形态、保留原位景观基质入手,几经修改完善,终得青山苍翠、碧水潺潺,形成了具有“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这一北方山水意境的建筑群。
落笔之际,忽然忆起清梁章钜所集的“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对待自然,或许我们也应该存有这样一种温情与敬意。从中国古典园林到现代景观设计,从紫禁城里精巧设置的 1 142 个排水龙头,到今日生态修复等先进理念、建筑科技的广泛运用,设计师所面临的空间尺度、需要解决问题的复杂程度都已远非昔比,“虽为人作、宛自天成”,是匠人的境界,更是我们追寻的目标。
茶台上,栀子花下,是开片中的茶盏。窗外,雨过天晴,一米阳光透过玻璃洒向屋内,照在还没有干透的墨迹上。我坐在窗前,看花开绽放、云卷云舒,感万物有灵、岁月静好。
上一篇:靳喆:做“人民的建筑设计师”
下一篇:童话世界的建筑设计师——百水先生